《一人之下》王也x诸葛青

【也青】青山(章一)

各种预警务必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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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一年,初夏]

 

       朝阳初升的时候仿佛格外阔大些,铁水般融融的光与热贯彻寰宇。暑气蒸蒸然泛起,浸没了整片峡谷。头顶的山,脚下的江,奔腾的流云,世间万物无一不浮动,又无一不凝肃。

       这是王也调入滇西以来的第一个晴日。

       五月,怒江迎来雨季,骤涨至三百公尺宽的江面水雾弥漫,大肆吞并自山间沟壑涌出的泥水。本地人盛传几件特产,谚曰“象达姑娘龙陵雨,芒市谷子遮放米”。转战此间不及旬日,王也既无暇品味芒市的谷子,遮放的稻米,又对象达的美人缺乏兴趣,却已着实领略了龙陵一带入夏以来连天蔽日的雨。山雨来时,黑云由四面八方垂下地去,蚕食鲸吞远近焕发绿意的连山高坪。山峰阴得像铁,江流浓浊如墨。夜中的闪电通天彻地,教一切照明弹黯然。震耳欲聋的惊雷掩映着山间爆豆般的枪炮声,狂风发作起来,足以撕裂榴弹呼啸的轨迹。紧随其后的雨砸落下来,穿林打叶,棰心刺骨,使人辨不出钻入泥土与身体的是雨水还是子弹。铁血,溃亡,与自然的伟力,一股脑浇灌在西岸的土地上。王也的炮营驻守江东,要义不在进攻,而在掩护数月前入缅的部队撤退。

       东岸的归仁乡数千年来未曾如许热闹,又未曾如许险峻。开战以前这座滇西小城(当地叫做“寨”)还在刀耕火种与采猎渔牧中求生存,开战以后便很快为军队征寄且充实着。农民与士卒,妇孺与老者遂花去百日的血汗戮力打通一条自缅甸进入中国的公路,由英属印度中转的食粮弹药庶几源源不断地流入西南国境,经龙陵,过怒江,抵归仁,再由归仁转往昆明,至成都,至重庆,至残缺国土的任一处烽火前线。然而近几月来战事急转直下,人们从这条道路上等来的不再是赖以维系抗争的补给,而是或群或整、将身体逃回中国,而将魂魄扔在缅北的溃兵与难民。这使得军报内一度信誓旦旦主动出击荡寇国门之外的宣言成了笑话:败绩远较怒江的雨季更为汹涌,先是波及滇西诸部,后来连滇南、川黔的军队也拉扯进来。急电一封接连一封,八方军员纷至沓来,伴随怒江沿线的连绵山雨,一股脑涌入江畔巴掌大一片僻壤。

       归仁终于由“内地”成为了“边陲”。此事发生在十八小时前,彼时王也才经历了换驻以来至为激烈的一场炮战。然而潮水般的人群推搡着挤在西岸的渡口与桥头,他就知道仗打到这样的境地,即使他部全力炮火掩护也不过聊胜于无。当他奉命打完五个基数[1]的炮弹,自指挥部望向对岸,硝烟正混同无际的雨雾搅动天地,逃亡者的死尸一片片铺满河滩,血水将江流染作铁锈色。当晚电波穿过呜咽的风雨遍及全军:怒江以西,龙陵失守,敌寇进而越踞松山乘势东进。连通两岸唯一的公路桥紧急炸断,输送血液的命脉为敌所制,滇缅公路断了头。

       这是一个与仓皇惨败并不相宜的辉煌晴日,也是王也调入滇西以来的第一个晴日。他照例从半山坡上的江防阵地巡视归来,走在返回指挥部的路上,在归仁成为边陲的次日清晨。

       他前脚走,通讯兵后脚兜兜转转追上他,立正敬礼时尚在气喘:“报、报告!侦察班拦下吉普车一辆,车上两人,请示长官是否放行。”

       “在哪儿拦下的?”

       “报告,三连阵地北一公里。”

       “嚯,挺近。——知道干什么的吗?”

       通讯兵这回语气有些犹疑:“这……事发突然,班长让我先来汇报。”他埋头想了一回,又补充一句:“穿的倒是我军制服,其中一个还是少校呢。”

       “羡慕?我教你一招:昨儿你泅渡过江,往对岸死人堆里扒一身衣服下来,指不定现在也能披上将军皮。”

       “这……长官,这么大的水,怎么可能到对……”

       “你过不去,鬼子斥候[2]未必过不来。”王也同他的兵开玩笑,眼色却渐渐发冷,“看看去。”

       71军直属山炮二营的江防阵地地势居高,扼守归仁左翼诸山头。昨日激战之下驻防以来布设的火力点尽数暴露,王也只怕对岸敌军蓄势报复,炮火一熄就下令各部或固防,或换防,直忙到后半夜才草草告毕。若在平时,区区一辆载着自己人的车辆经过江防,并不值得放在心上。然而驻地北数公里的惠通桥刚告爆破,未知敌寇的追兵可曾渗入东岸。他部数小时间并未收到沿路车辆经行通告,正是风声鹤唳时候,一切小心谨慎在一场大败之后都不为过。通讯兵将他带至防区下头的土路,被那处几个兵拦在路边的,正是一辆军用吉普,远远就能听见侦查班长的大嗓门:“管你押谁,没有通路证,天皇老子来了也不给过……长官好!”

       他最后一句自然是对迎面赶来的王也说的。

       “怎么张嘴就骂丫呢,多不文明,回去杜副营削你。”王也摆摆手,打断前者急红了脖子准备自辩的尝试,越过他朝车上的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借一步说话?”

       副驾内的校官长腿一抬,径直跨下车来,惹得身侧汽车兵皱了眉。王也这才注意到对方双手为一副木枷箍得结实,然此君虽则桎梏加身,眉眼间似笑非笑,态度倒颇自如。来人两步绕至王也跟前,亦侧目打量他领章上的一颗三角星[3]。

       “通个名?”

       “独立工兵24营诸葛青。”

       “营长?”

       “上车前是,眼下不是,将来未必。”诸葛青答得不卑不亢,“阁下位列校职,不辞辛劳,躬亲盘查,现已验明正身,是不是该放我们上路?”

       年轻军官咬字带着慢条斯理的文人气,王也听来好笑:“对不住了这位营座,我营奉命在此驻防,未接放行通知。长官部谕令不到,阁下——”他又朝驾驶座上的汽车兵一颔首:“还有阁下,二位今日哪儿也不能去。”

       诸葛青摇了摇手上的枷,那意思我自然不急,奉命押送他的汽车兵却忍不住要发作:“你……”

       “兄弟,消火。”王也好声好气,转头吩咐了通讯兵几句,又回身招手示意对方下车,“汇报的人已经去了,通行口令下来等不了多久。两位不嫌弃,可以上我营部歇歇脚。”

       眼见对方作势上山,诸葛青抬脚要跟,忽听西岸一声呼啸炮响。他下意识要隐蔽,霎时间领口一紧,有人硬是将他向后拽开一步来远。钢铁爆裂声冲击耳膜,气浪掀起连日来为暴雨浇透的湿土四处飞溅。待回神时,王也已重重压在他身上,右臂死命抵住他的后脑。但诸葛青双手枷锁未除,肩胛与臂骨抵牾,脖颈又受制,这番痛处远较气浪与泥土的冲击更难耐。他梗着脖子自泥地里抬头,入眼便是十米开外炸作一团火球的吉普车。诸葛青额头见汗,暗道一句好险,心中知道刚才那一发试射后的正式轰击必不远矣[4]。果然才要挣扎翻身,耳中又是一片闷雷价炮声,几乎与之同时,王也一把将他拉起,发足往半山疾奔。新一轮炮火落在两人南面山坡,一时间隆隆作响,绵密不断。诸葛青手上带枷,跑动起来不如寻常时候顺利,正辛苦跟进间隐约听得前头王也咬牙迸出一句:“十……挺……”

       双手被缚而死里逃生的少校营长腾不出手解决先前一炮震出的耳鸣,又恐错漏指令,只得扯着嗓子吼“你说什么”。王也充耳不闻,单手拽住他翻上最后一道坪子,奔入近在咫尺的指挥所。他咣地推开房门,简陋的木棚内几个兵立时停下手头的事务朝他立正敬礼,目光遭遇上峰身后几乎是被拎进室内、此刻正踉跄干咳的带枷军官,又不由犯起迟疑。

       “报敌坐标。——传令兵!命一连准备还击,二三连待命。”

       王也吐出一口红泥,胡乱抹一把脸上污垢,凑至剪形镜[5]前缓缓调动目镜方向。一面调,一面沉声道:“我说‘十榴’[6],丫这回还挺会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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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即弹药基数,是弹药供应的一种计算单位,各类武器单位基数对应弹药数不同,山炮、野炮、迫击炮等每个基数30发

[2] 古时侦察兵称作斥候

[3] 二战期间国军领章、肩章上校级军衔用三角星,一颗星是少校,任职一般对应营级长官。

[4] 炮兵进攻时按标准往往试射一发,根据落点调整射击诸元(“诸元”即各项参数,如炮口高度、水平角度、装药多少),此处一发即试射,下文一片炮响即调整后的正式攻击

[5] 即炮队镜,用于观察和测角度的潜望式双筒望远镜,见《科学化之现代战备》(1933)

[6] 九一式105mm口径榴弹炮,本文大多数武器、部队编制及战事情况皆据《1944:松山战役笔记》

另,71军于1942年5月3日调往滇西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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