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之下》王也x诸葛青

【也青】青山(章三)

纯聊大天的一章……(居然还爆字数了我可能果然是无聊的话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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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地主之谊,不过半份军用口粮。

       王也递与他时还颇有些不舍:“正经是打我嘴里掰出来的……粒粒皆辛苦,您老省着点儿造。”他营部刚调到此间不久,生活补给按人头发放,这时节委实不大宽裕。遑论眼下这一位虽号称革职候审,到底领章上还缀着一颗星。全营饮食标准足以配飨其身份的,也只他王营长手头独一份。

       诸葛青接过方寸小盒,抬眼看向后者,扯起一边嘴角:“论理,此事营长大人恐要担些责任。”

       “是,上午若放你过去,你还记得鬼子炮火打击点罢,我只怕前脚放人,后脚就要收尸。”

       王也无所谓,饮一口水,又将水壶递与他。诸葛青老实不客气,双手夹了壶仰头就灌,偏是手上不方便,歪歪斜斜,洒出一多半在泥地里。费水事小,满座唯二的校官之一狼狈如斯,惹得另一个饶是素日里心大惯了这时节面子上也过不去。果然王也叹了口气,伸手替他扶稳壶身,眼见对方直喝得壶底朝天方才恋恋不舍放下手来。想来诸葛青车上既无饮食,过己防区时又遭遇对岸炮火突袭,眼下蓬头垢面,好端端一派闲散公子气象登时消磨殆尽,暴露出行伍本色。他瞧在眼里,既觉有趣,又终有几分不落忍。

       “王营长似乎有话要讲?”

       “不是什么要紧话,”王也暗忖这人分明眯缝着一双眼倒是眼力惊人,“不过是方才想到,此时此地,正好有两句《诗》里的话作比。”

       诸葛青闻言,蓦地托着火柴盒大小的压缩饼干高举过顶。他双手还带着枷,姿势既标准又僵直,清朗朗慨然成诵:“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饷,与子同嚼。——是罢?”

       王也对他末了投来的戏谑眼光不置可否,咽下满嘴发干的碎渣,顾左右而不语。诸葛青也不追究,复收手苦嚼梆硬的口粮。王也瞥一眼此君兀自鼓动不休的两腮,良久哼出一声轻笑。

       他想的是“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晌午阳光惹眼,漫山遍野闷重水汽蒸腾起来,临时搭就的指挥所堪比蒸笼。两人在屋外树影下歇凉,红土地里蜿蜿蜒蜒的蚁迹往远处伸。山中多蚊蚋,使人一面出气,一面还要谨防将飞虫吸进鼻孔。正是辛苦经营的一呼一吸间,脚下奔腾不息的怒江便愈发昭彰出野蛮、悍勇与自由。王也择块山石坐着,纵目望了一阵江流,眼见半棵顺江漂浮的红豆杉几经江心漩涡拖拽便消失无踪。这场景近日来他常见,无非是夭折的树,殒命的人,后者尤较前者为多。白浪翻卷,带着日光射入水中的热度,粼粼然碎得满地满眼。他不说话,身边靠着株松树打量他的诸葛青却要同他找话说。

       “回神,”后者端着一副沉甸甸木枷,拿磨圆的枷角戳王也手肘,“难得今日天色好,王营长何必摆这么苦大仇深面孔——我听说这地方难得天色好一遭?”

       “可不是,打来这儿起头一回晴。”王也打了个呵欠,乜斜眼瞥他一眼,“听你这话意思,刚调来不久?”

       “昨日才到,兜头一场大雨,从里到外浇个透。”

       “嘿,这您还真得习惯。这儿的人说进了五月天就漏了,要出九月才有女娲娘娘来补。”

       诸葛青给他这句道听途说的民谚逗得眯眼发笑:“也不知咱们驻守此地,有没有得见女娲补天的缘分。”

       “此事你我说了不算,甭琢磨。”他身边的炮营营长知命忘忧,抱臂长吁,眼皮打架,“赶上了看,赶不上少做两天落汤鸡。”

       一时无话,热浪烤得松脂发焦,四下一片树皮剥裂的绵密窸窣。才过五月,这地界已有鸣蜩振翼,两山之间此起彼伏,与江声鸟鸣、飒飒风响相和,一浪浪逐云震宇。这样近乎热烈的寂静,江南塞北少有,非在群山环抱的滇缅边陲不得觅。诸葛青桎梏加身,精神却好,才信目看了一回左近山头鹞鹰扑雀,转头望见两步开外的王也倚着棵老木昏昏欲睡,形容之倦怠与两小时前雷厉风行拽他上山者判若两人。诸葛青看在眼里,不觉好笑,遂专心默数后者垂头的遭数。待他数到第七个数,忽听本该酣会周公的这一位叹了口气。

       王也睁开眼来,神色半是佩服,半是无奈:“您实在有万分精力无从发挥,不妨看看风景,这山,这水,回头拨冗给军报投个稿,据说报酬可观。”

       “这建议不错,”诸葛青居然点头附和,十足给他面子,“江山如画,一方水土一方人,归仁守住斯山斯水,是个好地方。”

       说者无意,却牵动听者心头一沉:“这地方好得不容易。”

       “对面的龙陵,原本也是个好地方。”

       “……”

       王也未料到他主动提此事,登时有些局促,不及开口,诸葛青又主动转头问他:“昨日沿江战事激烈,贵部驻守此地,想必也颇为辛苦?”

       “是,”王也拾了枚石子往山下扔,半晌未等来回响,“好在伤亡不大,不比惠通桥一线。”

       “王营长知道惠通桥之役?”

       “详情不清楚,但昨日全军通报不提伤亡人数,最后连桥都炸了,可想而知。”

       王也止了话头,视线下澈,落在山脚昏黄的江水上。惠通桥连通怒江两岸的滇缅公路,通衢关键,既是昨日西岸众人后撤必由之路,自然成为激战核心。彼一带的具体战况电报中既未提及,他便无从得知。只知道十数小时前流经他防区的江流还是一团乌红,为重云急雨所压迫,悲歌怒吼,一路南奔。

       “大桥爆破,西岸战友不得东渡,饮弹受戮者不计其数。有的部队另寻别处渡索分小股撤离,庶几十存一二。效率虽低,只怕建制尚存,长官部昨夜无从统计,也在情理之中。”

       “这是军人,”王也沉声道,难得打断了对方说话,“随军东撤的还有缅甸的侨民,龙陵的百姓。炸断了桥,他们只有死。”

       诸葛青抬眼觑他,眼底的意外只闪烁了一瞬便消失无形,脸上仍挂着似有若无一缕笑:“大桥爆破的时候,缅甸的侨民,龙陵的百姓,与东撤的军队,混入队伍的日寇斥候一道,都在桥上。”

       “……你说什么?”

       “王营长明白了罢,”诸葛青不理会对方霎时间炽热起来的目光,转头远眺对岸高可接天的山峰,淋漓绿意倾得满眼,“西岸军民东撤时人群中混进了敌侦察兵。西面山头上敌军前哨已经追上我军后队,双方于半山坡上死战。逃在前头的活,落在后头的死,这道理众人皆知。前头的人扔了枪炮细软挣一条命,后头的人踩着前头的死尸往桥上涌,再后头的端起枪把血洒在西岸。东岸守军也是临时征调的好几支队伍凑起来,哪里控制得住局势:人要在死中求活路,只能变成鬼。鬼不同人讲道理,人只能教他们认枪子的道理。”

       “你……”

       “东岸要他们按规矩分批成建制过桥撤退,遂鸣枪示警。王营长不必紧张……你以为我要说东岸开枪打死了自己人?”

       “……”王也横他一眼,“说你的。”

       “乱象环生,鸣枪示警本是常理。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东岸枪声才响了一轮,桥上自己先乱起来,有人开了火。”

       王也只觉后心冷汗岑岑:“你是说……”

       “我看王营长眼光不俗,想必知道惠通桥东岸为敌所破,整座大桥落入敌手的后果?”诸葛青收敛起笑容正色道,“若非东岸守军一轮鸣枪,致混在人群中的敌寇误以为已经暴露,转而开枪‘抢占先机’,今日之归仁,恐无异昨日之龙陵。明日之‘陪都’,亦无异今日之归仁。”

       山头部队主力大军压境,桥上先遣小队神兵突出,在西岸与赶羊牧牛无异的追杀屠戮间,有更阴狠的目光穿过失色的天地、狂怒的风雨,直勾勾盯紧了江对岸远征军总指挥部所在的归仁城。或许那道目光的终点更远,自归仁,至昆明,一鼓作气由滇入蜀,嘉陵江口的重庆也不过是稍远寸许的一块肥肉。

       “敌我实力悬殊,”良久王也艰难开口,喉头发涩,“……炸桥势在必行。”

       头顶烈日毒辣,回应他的只有远近迭起的江声蝉鸣。

       诸葛青仰颈倚稳身后树干,似乎说得乏了急需闭目养神。等了一回不闻王也追问,又侧目望他神色。却见这位自上山以来或自如,或懒散,总之游刃有余诸事不过心头的年轻军官竟尔面沉如水,较听他道出爆破始末之前更加凝肃。战乱岁时,各人自有难解处,他不预触了此君哪处逆鳞,只得缄口不语。两人在这处坐得久了,地上树影早已向东转了一多半,诸葛青大半个身子曝在骄阳下,待要起身挪挪位置,转头见指挥所内跑出一名通讯兵,径至王也面前立正敬礼。

       “报,军部来车一辆,现在山前公路,等要犯……”

       王也啧了一声:“行了,就去。”

       他鲜有这样不耐烦时候,只吓得那讯兵噤若寒蝉,不知何处得罪了顶头上峰。诸葛冷眼旁观,却是心照不宣。他心中半是熨帖,半是适才沉默许久的窘迫,打定主意要开腔打个圆场。孰料才站起身来,一句“既如此我这就告辞”堪堪出口,忽地被王也叫住:“对了你等会儿。”

       诸葛青遂与一旁的通讯兵面面相觑,皆猜不透抽身奔不远处营部指挥所而去的炮兵营长待要如何。不多时王也步出那窄窄一爿木棚,手中已多了一截脏兮兮的纱布,也不知自何处犄角旮旯翻来。他一抬手,诸葛青几乎闻见隐隐约约机油气味,眼见对方举着纱布朝前凑,下意识便要往后躲。

       “别动,”王也一把捞起紧箍诸葛青手腕的木枷,屏息凝神仿佛遭遇上什么重大难题,“你这玩意儿也不知几时解开,犯不着回头伤了手。”

       诸葛青既抽不开,只得垂着双臂,任由他透过木枷与自己手腕之间极狭的缝隙缠绷带。沾腥带土的粗麻布砥砺腕骨,那滋味实不比硬木枷锁好多少。王也显非长于此道,动作亦算不得轻柔,埋头忙了半天才勉强替他缠满一圈。他直起腰喘了口气,待要端过诸葛青的枷再检查一回,对方却抢先抽回手来回欣赏他的“大作”,一壁看,一壁口头不得闲:“论炮兵作业,王营长堪称惊世骇俗;论卫生员业务么……王营长倒也堪称惊世骇俗。”

       他这番评价一针见血,说得对面好不容易抬起头来的年轻营长径直转过脸去再不看他,只胡乱挥了挥手:“少得了便宜卖乖,趁早慢走吧您嘞。”

       “承蒙关照。”出乎他的意料,诸葛青却不便走,非但不走,反理平襟袖正色道,“交浅言深,君子所戒。王营长一番好意,我很是感激。”

       他一客气不打紧,王也率先激出通身鸡皮疙瘩。话在耳中磨人,听者忙回身打岔:“得得得少说片儿汤话……”

       “场面话要一百句也有,窃以为此处用不上。”诸葛青见对方状貌,心下一哂,复不急不缓地说下去,“既是袍泽,萍水相逢,难得相谈甚欢。阁下或不意,或不便问者,本该在下自报家门,说来倒也无妨。”

       临别之际的不速之客趁手扬了扬垫了一圈纱布的木枷,算是给那一番乍听之下语焉不详的话作个注脚,毫不避让王也既讶异、又仿佛带些了然的目光,噙着半分艰涩笑意微一颔首:“独立工兵24营昨日由屏边急调归仁,奉命驻守惠通桥头。营长诸葛青未经请示擅自下令爆破,炸死桥上人员若干,致西岸军民渡江无由、伤亡无算,现戴罪赴军部听审。”

       对方直直立在跟前,口唇翕动却终于一言不发。他便极周详地补上最后一句:“王营长,有缘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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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一章没有技术性的需要解释的内容,所以总算没有无聊的注解啦(x 不过有一些涉及地理方位的内容,虽然直接略过也不要紧,但是说明一下可能更容易理解。第一章其实已经提到过,结合本章内容,有几个重要的地理位置这里可以再复习一下:

①惠通桥连接滇缅公路的两端,是当时怒江上唯一可以通车的公路桥,除了这座大桥之外要渡过雨季的怒江,只能依靠当地人在一些地段布设的渡索(类似于一条横江而过的绳索,竹筏等舟船沿着绳索渡江,如果没有这些绳索,船只会被急流冲走)。但这些简易的渡索运送大量人员是很困难的,所以惠通桥被炸断之后,西岸的军民很难平安回到东岸(注意是很难,不是说一个都回不去)。

②从惠通桥往东,沿滇缅公路开一阵就能到归仁城(这个地名是私设),比起怒江东岸的前沿防区而言,这里相对“内地”一些,保证指挥中枢的安全。

③老王的炮营驻地在惠通桥以南(怒江在此段自北向南流)数公里的江边半山上,隔江与敌占区相望。


当然实际上滇缅战争直到1943年以前,远征军总指挥部都设在云南保山,1943年以后才移至更靠近前线的施甸(本文“归仁”大概取这个地段)。两处地点都在惠通桥东北,按照实际情形的话,老青的独立工兵24营是集团军直属,送审应该到集团军指挥部,无论如何不会经过桥的东南方向的老王的驻地,这里只能歪曲一下史料,假装当时需要经过那里吧QUQ


然后是一个历史知识(x):1942年5月5日惠通桥爆破确有其事(感兴趣的筒子可以百度一下“惠通桥”“滇缅战争”之类),本文所列炸桥的原因,包括潜入桥上的敌侦察兵等等也基本参考史实。值得注意的是以真实历史而言,桥上的炸药虽然是提前埋好的,但是当时下令炸桥的究竟是当时奉命驻守桥头的独立工兵24营营长,还是军部长官,目前没有定论。本文私设老青作为营长在没有等到长官命令的情况下,为确保敌军不过东岸而下令炸桥。本文第一至三章的内容大概就是对1942年5月6日这一天的脑补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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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提示:老青之所以那么端端正正谢老王,谢的远不止那个没啥卵用的绷带(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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