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之下》王也x诸葛青

【诸葛青/隐也青】九十九

收录于个志《数·术》。

原作向,写得略早,和现行剧情有悖注意。

-----------------------

>>>九十九


       “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这话诸葛青早些年常听小辈讲,如今他照旧保持着傍晚散步的习惯,却再没人同他提起过这论调:他九十八岁了。

       术士究心,古往今来得眉寿的大概不多,先祖孔明即此一例。值得一提的是他显考,享年八十有四。这在术士界,至少武侯派算是难得。谚云: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诸葛栱跨过七十三,在八十四岁上走得顺顺流流——像沿此地长街短巷汇流的活水,惬意,缓和,既不过于恣肆,也不过于呆板,经由柔曼的藻荇、捣衣的砧声,和年复一年的春花秋月、夏蝉冬雪,去往恒常的前程。而诸葛青已经活到了九十八岁,这委实又是一件人算不如天算的事体。在他才及弱冠时已遭遇过族内不止一人的危言耸听:“阿青(青仔)似这般亏耗身体,当心将来折寿。”不几年这番近乎恫吓的关切又换了措辞:“青(阿青,青仔,青哥)在外头餐风露宿,几时归家中来哉?”待他三十岁上真正收了心,开始在诸葛栱的授意下次第继承家主的执掌的时候,众人已不大拿他打趣。一则家主之位自不同等闲,二则出于对三昧真火的隐隐敬畏。只一次时任正一派继任天师张灵玉因事来找,临走前劝了一句:“慧极必伤,诸葛兄功法虽近善,心血也须勤加护持才好。”所幸那些年里里外外承平日久,他倒乐得清静无为:这或许是个契机,待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家主之位又传与他的侄儿、诸葛白的长子。那时起他开始培养傍晚散步的习惯,从朱红的落照走到紫红的流霞,再到星子在头顶攒缀出灼灼霄汉。须臾的昏定为连绵的脚步拉长,他行过桥,听见桥底钓丝划破水面的声响;穿过里弄,望到晦明的天幕下淡白的炊烟绕过青灰的飞檐,先是依依不舍,终于消散无痕;也经过村落外围的群山,日夕林倦,山影如潮汐,将小小一个诸葛村浸没在内。这时天地万物都温厚且散漫,他的脚步也便温厚而散漫。走着,到小辈们开始以“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赞扬他养生有道的光景,他才知道原来已过去了许多年。

       可如今连这论调也没人再敢说与他听,他年事愈高,小辈们愈发谨言慎行,俨然非如此不足以昭彰诸葛家传承久远的道理规矩。最近他走得较往常慢些,好在气候转暖,晚归一时半刻也不打紧。此事若发生在好几年前,恐要掀起一场不小的波澜:好几年前他散步归来,家中的年轻媳妇们照例是要与老太爷奉茶的,烧水的时机就尤切肯綮,不沸不足以引出茶香,过沸又恐伤妨茶叶。拣用的茶叶则须迎合节令,譬如现在,正是头一茬明前龙井新炒得的岁时。滚水里的芽叶翻滚着,生嫩的香气争先恐后溢出方寸杯盏,很像生命最初朝气蓬勃的样态。饮茶的规矩他原本省得,只是少年气性不耐烦寡淡滋味,而立之年归家后不知为何竟又好上了这一口,倒颇出族中亲眷之奇。只是近年来他轻易不敢在傍晚喝茶,以防晚间睡不着觉。老来愁眠,怕在一切老者皆是通例,诸葛青不能免俗。媳妇们省却心中头一件要紧事,各自暗暗松下一口气。——实则他若干年前便告诉她们不必这样如履薄冰(他本想说如临大敌,又很担心这些年轻女子过分解读,闹出更大的误会与麻烦),自然未果,傍晚时分的散步由此沾带上躲一时清闲的惨淡意味。他想,活到这时候终于知道“麻烦”二字何解,总算不枉此生。但这一日似有些不同寻常,他推开院门的一刹间便觉察出了异状所在:自厅堂向外,在满院草木的薰风之下,夹缠着一片淡淡的茶香。

       有小辈迎上前来:“太爷爷。”

       夜中看不清相貌,诸葛青便不大容易将此人从他的若干小辈中辨别出来,于是拿出众望所归的老太爷的派头问他:“来的是什么人?”

       “太爷爷料事如神!”看不清相貌的小辈大吃一惊,“您怎么知道有外人来?”

       诸葛青许是多年未曾见过这样耿直的后辈,遑论此辈还出自他武侯门下,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他不说话,小辈便更加局促,最终他拍了拍快哭出声的少年人的肩:“你也是术士,自己算算呀。”

       小辈不敢再放厥词,垂手目送阖族资历最高的长辈慢慢踱到正厢前头,方才想起尚未回禀的事项。到底年轻人冒失了些,一声陈述拔高了腔调跌进老者的耳朵里,惹得人心内一阵回响。

       小辈说:“北京来人了。”

       诸葛青抬手推房门,木门枢嘎吱吱一阵呻号,将年轻人的尾音轧得极低弱。灯光随之点亮起来,照见剩在院中的张皇身影。案前的供瓶内新换了花,雪白的一丛,为暖黄的灯光烘托出温度。他便同往常一样自书架上抽出本未读竟的书,看一阵,听一阵院墙那头小辈居所处的嬉笑怒骂。一年之计在于春,是故近来族中督促后辈练功格外勤,这类望文生义却不容置喙的“传统”在武侯派一向不是新鲜事,诸葛栱曾经坚持的油锤灌顶铁尺拍肋即其俦。墙外的传统鲜活而生生不息地轮转着,习惯的人因此安心。这一夜天朗气清,与过往许多春天晴朗的夜晚一般无二:天幕间的银河格外夺目,纱窗下的虫鸣格外生动,格外馥郁的花草芬芳充浸着人的四肢百骸。正是合该春眠不觉晓的时节,诸葛青未尝饮茶,却险险乎体味一番愁眠的滋味。第二日他醒得比素日里晚了三十分钟,庶几引发一起小小的骚动:按他从前起床时间准备的早点不幸放凉,两个重孙媳妇就重做还是回锅加热莫衷一是。论理,重做一餐最合规矩,也更见儿孙的孝心,然而做粢饭团的酒米乃是头一晚一粒粒选好来泡发的,这待遇阖族上下只有老太爷独一份。再说蒸米用的水,原系从后山桃花树上收来的露,也拢共只这一小盅,滚得一滚便不堪再用。倘若仓促补做,又怕担怠慢长辈的责任。最终由长房侄孙媳妇拍板,亲自下厨做了一碗光汤重青阳春面,加得足足的海米,香飘十里不在话下。终于这餐饱经论证的早膳排除万难呈到了老太爷诸葛青的房内,享用它的人也未曾降怪。寰宇廓清,武侯派上下为之一振。诸葛青却茫然——他只隐约猜测这与适才的早饭有关,但他吃时既心不在焉,自然想不起这顿早饭有何特异所在。他不知道,也懒于开口。老太爷的吩咐赫然是件大事,他便不去讨小辈的嫌。庭前一株山桃开得正好,风起来,红白的花瓣纷纷然刮作一场梦似的雨。

       年轻人侍立在庭院内,头与肩上已落了不少花瓣,他从北京来。

       江南的春色向例比北京到来得更早些,他一路由北而南,已见识过夹道花草渐次染上缤纷色彩的风景。从车站前往此地时他有幸与一场绵密的春雨相逢,这才知道“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是怎样一回事。他到村中时漫天流霞将将笼上一层薄翳,开门迎接他的女子说一口软糯动人却不十分好懂的吴语,他被引入规矩考究的厅堂。递上来的茶盏青白剔透,浅碧的茶汤收蕴着一整个江南的山明水净。俄而院中响起脚步声,一疾一缓,足以明白晓畅地彰示着行路人的身份格局。缓步而行的说话很轻,只片刻便隐匿了踪迹,疾步走的过了片刻重新回到他所在的客厅,请他暂于西厢歇息一晚。院墙根脚水声汩汩,窄窄的石渠循着街巷宅院交织成网。这一夜天朗气清,是年轻人向所未见的江南的春夜:天幕间的银河格外夺目,纱窗下的虫鸣格外生动,格外馥郁的花草芬芳充浸着人的四肢百骸。正是合该春眠不觉晓的岁时,年轻人一夜好眠,并醒得极早。他是被梁间啁啾的燕啼唤醒的,睁眼看时,恰有一双灵动的小眼越过泥窠的边缘与他对望。他起身,在院中看了一回纷飞的花。北京人总说“春脖子短”,北地也向少这般温柔的风。春风在天地间曼舞,恰似一天里人从温暖的床铺中醒来,再回到温暖的床铺,无数的一天遂叠合出一段生命的始终:由温暖的泥土塑造出流形,再回到温暖的泥土。

       他还年轻,远不到妄谈生死的年纪,何况是这样晴美丰盈的春日里。是以这念头只一闪,便消失在他的脑海中了。

       老者从正厢出来,恰望见花树与树下的年轻人。这些年他的眼神已大不如前,飘飞的落花里,来人已近模糊的面貌却无端有几分熟悉。他又近前两步,看清年轻人的模样,便坦然在院中唯一的竹圈椅内落了座。

       “南方湿气重,不大习惯吧?”

       “您客气,”年轻人的北方口音他已有许多年不曾耳闻,乍一听竟有几分愕然,“承蒙款待,这地方很好。”

       诸葛青瞥了一眼年轻人通身的户外行头,忍不住好笑:“只怕叫你来的人不这么想,或许还告诉你我们这里荒山野岭。”

       “这……实不相瞒,是我自作主张。三太爷只说这地方好,只是……”

       “只是?”

       年轻人语气颇有些费解:“只是……他说他也没去过。”

       “你三太爷老了。既没去过,何来好坏——人总要讲讲道理,你说是吧?”

       年轻人不能反驳,却也不便附和,只好进退不得地站在当地。端坐的老者仿佛很理解他的处境,遂好意退让了语气:“我也老了,有时说说胡话,你莫多心。既来了,叫他们带你四处转转,穷乡僻壤虽不比天子脚下,万幸春光好,山野闲趣也还算入眼。”

       “您一番好意本不该辞,但这趟回去后头还有不少琐事。”年轻人小心地构造着言辞,瞥见老者神色如常,方才下定决心说了下去,“除了三太爷交待的事,我来,还有一件事请您赐教。”

       “老朽已矣,赐教不敢当——何事?”

       “我三太爷究竟是什么人?”

       诸葛青像是没听清年轻人的话,亦或是他上了年纪,一时反应有些迟滞。他很久未曾畅怀地笑过,但半晌之后,他便这样笑了出来。

       他笑得咳嗽,这阵势惊动了院外洒扫的重孙媳妇,一盏清茶立刻奉在他的手里。诸葛青饮得了茶,又花了些功夫喘匀气息。他抬眼望向远来的年轻客人,那目光又像越过他投去更微渺的所在:“我快七十年未与你三太爷打过照面了,又怎知道他是什么人呢。”

       “可……”

       “可若依我老头子七十年前的印象,假若老头子记忆不出错,”诸葛青慢慢地说,他已老了,须得慢慢地回想,“你三太爷,应当是个正经人家的公子哥,生平做过最正经的事,乃是正正经经在武当山出家做了道长,不错吧?”

       “我是想问:他在你们中间,究竟是什么人?”

       年轻人的目光迎向他,这在他也是许久不见的趣事:“他和你们是一类人。我不知道你们是哪类人,但你们不一样。”

       “你同我们也是一类人。”

       “什么——”

       “否则你三太爷不会让你来我们这地方,”诸葛青呷一口茶,说话间苍老的气声经明媚春色滤过,愈发惬意而游刃有余起来,“你们北京话怎么形容他这种人的,‘憋坏’?……先天异人,你这小辈也算可塑之才。”

       他愈惬意,年轻人愈惘然:“先天……什么?”

       “你想知道他是什么人?”

       “是。”

       “那我要说:你三太爷是个从心所欲的大善人,麻烦找到他身上,他便躲;麻烦找到旁人身上,他便将那麻烦抢作他自己的——可是旁人偏不爱领他这份自作主张的情。”

       “……”

       年轻人于是沉默,大抵出于血缘宗亲的关系他本能地试图替他尊长辩白几句,可他说不出来。他有些气恼——对自己的,也对他这位遥远的尊长。

       “消火,”老者仿佛洞见他的心事,眯缝了眼长出一气,“你看这花,还有外头的,多好。”

       “花很好。”

       “他也很好,真的:好人,混蛋。”

       这回年轻人同他一齐笑了。

       诸葛青已经太久不曾与这个岁数的年轻人无所顾忌地谈天,他很欢喜。看一时雁阵,赏一时花,不觉大家吃过了午饭。他又知道年轻人今番乃是生平头一次乘火车与长途(此地偏远,实在缺乏航班),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很为软卧车厢激动了整晚:难怪前一夜睡得这样踏实。年轻人时间金贵(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年轻人时间都是金贵的),据说等不到晚饭时候就要动身,并再次诚心解释了一回原因:“后头还有不少琐事。”

       老者很是善解人意:“不打紧,得空再来。”

       “哎唷,我这记性,”年轻人忽然想起来意,猛地一拍后脑,“三太爷要我来,是给您捎一件东西——您稍等,我进里屋取去。”

       诸葛青独自剩在院里,神色微恙:“这倒出人意料。”

       很快地,那东西已呈在他手上。

       年轻人此时已经卸了拘束,竟尔敢于同三辈开外的老者打趣:“我看这信封也算老古董了,问他里头是哪朝哪代的陈年情书,也不理——您见谅,那时我听您单名一个青字,还当是个姑娘。”

       “你这小辈很会胡思乱想,对我老头子胃口。”诸葛青拆信的动作原不如说话流畅,但他终于从撕开的缺口中取出一页纸来。纸张经过几折,发黄发脆的纸面边缘,折痕正像老人的筋骨,既苍白,又仿佛格外锐利,好教展开它的人下意识屏住半口气。

       年轻人是什么时候退开的,他不知道。外头几房年轻的媳妇们窃窃私语着无伤大雅的家长里短,他不知道。小辈们打闹着自门前掠过,像一阵轻快的风,他不知道。煦暖的晴光透过参天花树斑驳地落在他的身上与手边的茶盏里,他仍旧不知道。他忘记自己身老江南六十余年,而想起久远复久远的某个初夏,高峻巍峨的山岭,翻飞的篝火与酒气,烂漫的星河自树林缝隙漏入他的眼里。他与身边的许多人是真正堪当“年轻人”的年纪,划年轻人的拳,撒年轻人的野,挥霍年轻人既廉价又无价的青春:那晚有一个人不在场。

       他的手中是一份已经被世道遗忘,且即将被曾经的当事者们逐一遗忘的名单。在那一页的最下头有两个名字,与其余十数个名字一道,而不近不远、不亲不疏地比邻而居着。

       却原来如此,竟原来如此。

       原来不过如此。

       诸葛青忽然听到见外头几房年轻的媳妇们窃窃私语着无伤大雅的家长里短。彼时小辈们打闹着自门前掠过,像一阵轻快的风,而煦暖的晴光透过参天花树斑驳地落在他的身上与手边的茶盏里,他终于想起自己是个九十八岁的老朽,已经身老江南六十余年。

       他转头看见年轻人退开的丈尺,招招手示意后者近前来。

       “你还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您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诸葛青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了。”

       “……”

       年轻人只觉得当老者收敛起笑意的那一霎,他半眯着的双眼内的流连神光也冷寂了片刻。但这毕竟是江南水乡最为春和景明的时节,四周围这样轻暖,他便不敢确定自己有没有看清。

       “您料事如神。”他艰难地说,表情十分复杂,“这也是您……你们的本事么,观心术,或者神算子之类的,像小说里写的那么牛?”

       “不是,”诸葛青摇头道,“可我就是知道。”

       很有些年头的纸张随着微风窸窣有声,红白的花瓣落在纸上,遮住三五个故人的名字,也遮住他自己的。

       他问年轻人:“他给你这东西时,还说了什么?”

       年轻人答:“他说:这是他做过最荒唐的一件事。”

       “嘿,荒唐。”

       竹椅发出轻轻一响,像是在附和他的话。茶香与花香袅袅然萦回在小院里,甘苦互见,冷暖自知。

       “不错,”诸葛青笑叹,“这大概也是我做过最荒唐的一件事了。”

       年轻人的琐事,他现在已知道要紧,于是打发小辈将人送去车站。从村子向外,还有一段不甚好走的路,细想来年轻人的户外行头倒确乎不算小题大做。晚饭是几个重孙媳妇合力调理的,端上来时照旧细致觑他脸色,以便日后修订咸淡:据说人上了岁数,便会愈发吃不出口味。所幸此刻他还尝得出马兰头的老嫩,昂嗤鱼的火候。吃过晚饭他出门散步,一如既往。从小院出去,远远的是一痕葱茏山色,近门前的堤岸上烟柳如缕,正像年轻人一样,还有无尽未知的“将来”。这个词说出口时,唇与齿与气息天然地活跃而俏皮,尾音含在嘴里却缓和又圆满,仿佛寄寓了极郑重的应许。他走着,脚步温厚而散漫。天地之间一年一度的春日缓慢地推移,正要将最柔软的时光托付给江南。


------------------

全文完


其实当时是想抖个机灵,因为六和九正好是八卦阴阳爻的对应数字,于是计划《六味》和《九十九》分别站在这两位的立场上写写(不出场的)相方相关简短截说“一人死一回吧”。不过写成这样也挺出意料的,散得很,剧情不能较真orz更出意料的是大概半年之后收到了老禾挺长一段评,现在想想还是很感动。

写江南的春天总是愉快的,虽然迟了但也祝大家春天好~

评论 ( 20 )
热度 ( 397 )
  1. 共1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山人掐指一算今夜风紧宜 | Powered by LOFTER